被傳“預(yù)定諾獎”的核鐘,有望改寫定時標準
或許,除了物理學(xué)家,不會有人對定義“一秒鐘”如此執(zhí)著。
2024年9月4日,《自然》雜志刊登了一篇封面論文,標題是《釷–229m異構(gòu)體的核躍遷與鍶–87原子鐘的頻率比》。
而在同一天,《科學(xué)》雜志官網(wǎng)刊出評論文章,稱該成果“有望將超精密核鐘帶入新時代的突破”。更有網(wǎng)友聲稱,此成果論文作者,美國科羅拉多大學(xué)的葉軍團隊,有望在未來獲得諾貝爾物理學(xué)獎。
那么,到底是什么研究能讓《自然》《科學(xué)》兩大頂級期刊聯(lián)袂推薦?這個“核鐘”能為“一秒鐘”的定義帶來什么不同?
定義“一秒鐘”:一天的1/86400?
大眾眼中,“一秒鐘”就是鐘表上的秒針走過“一格”的時間。它走過60格,一分鐘過去了;走過3600格,一小時過去了;走過86400格,一天就過去了……
一切看起來是那么理所當然,因為地球就是這樣自轉(zhuǎn)和公轉(zhuǎn)的。當一天過去,太陽又會正對同一處地方——86400秒就是這么長。
但問題是,由于潮汐作用、太陽質(zhì)量變化,以及其它天體的引力等因素,地球自轉(zhuǎn)和公轉(zhuǎn)周期的變化雖然微小,但也的確存在。
人們靠“天”來定義“一秒有多長”,好像并不總是那么長。
于是,在20世紀,物理學(xué)家從宏觀走向微觀,從經(jīng)典物理來到量子世界,發(fā)現(xiàn)原來自然界中還存在一種超級“時鐘”,它遠比天體運動更為穩(wěn)定。
它定義的一秒鐘是:銫–133原子基態(tài)的兩個超精細能級之間躍遷時所輻射的電磁波的周期的9192631770倍的時間。雖然這對普通人來說,可能難以理解,但卻成了物理學(xué)家研究時空性質(zhì)的強力工具。
畢竟,誰不想在咫尺之間,測出由地球所導(dǎo)致的引力紅移呢?
引力紅移是指由于引力場的存在,從引力場中發(fā)出的光或其他電磁輻射的頻率在遠離引力場時會降低,波長變長,從而向光譜紅端移動的現(xiàn)象,是由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預(yù)言的現(xiàn)象之一。如果能夠觀測到引力紅移,就是對廣義相對論強有力的一個驗證。
而由于地球引力場相對較弱,導(dǎo)致紅移效應(yīng)在咫尺之間非常微小。在實驗室條件下,即使是非常精確的儀器,也很難檢測到這種微小變化。因此,這也是眾多科學(xué)家們努力想解決的一個問題。
原子鐘和光鐘更精確!但……最精確嗎?
2022年2月17日,《自然》雜志封面論文《Resolving the gravitational redshift across a millimetre-scale atomic sample》表示,即便高度只相差1毫米,時間流逝的不同也能被測量出來。
論文作者,同樣是科羅拉多大學(xué)的葉軍團隊,通過測量1毫米厚度的鍶–87原子團(約10萬個原子)的躍遷頻率,發(fā)現(xiàn)最上層和最下層原子的躍遷頻率出現(xiàn)了約一千億億分之一的差別。
這個數(shù)值意味著,3000億年后,最上層的原子所經(jīng)歷的時間會比最下層的多一秒。這是人類首次在毫米尺度上,驗證了廣義相對論所預(yù)言的引力紅移效應(yīng)。
而這一切的前提,則是對單位時間(即“一秒鐘”)的定義足夠精確,才能讓我們分辨出最最微小的時間差別。
前面提到,銫–133原子基態(tài)的兩個超精細能級之間躍遷時所輻射的電磁波(微波)周期的9192631770倍就是“一秒鐘”,而以銫–133的躍遷頻率為基準,同樣能用葉軍團隊所用的鍶–87來做定義:
鍶–87原子在5s21S0和5s5p3P0能級間躍遷時所輻射的電磁波(可見光)周期的429228004229873.4倍的時間,便是“一秒鐘”。
這看起來好像很復(fù)雜,但無需過多糾結(jié),只需知道,原子中的電子在不同能級之間躍遷時會釋放出電磁波,電磁波的頻率只和躍遷初末態(tài)的能級有關(guān),因為它極其穩(wěn)定,因此便成了物理學(xué)家用來計時的首選。
而當計時裝置所用的原子在躍遷時釋放的電磁波在微波波段時,便是原子鐘(atomic clock);當躍遷釋放的電磁波在可見光波段時,便是光鐘(optical clock)。
理論上來說,光鐘比原子鐘更為精確,因為前者釋放的電磁波具有更高的頻率,更窄的線寬。
高頻意味著可以在單位時間內(nèi)測出更多的周期,從而能更精確地得出單個周期的用時;窄線寬意味著頻率的不確定度更小,這進一步提升了所定義時間的精度。
如此看來,即便同是量子尺度下的時鐘,也存在著不同的表現(xiàn),更別提磁場、溫度、震動等外界因素會放大這種不同了。
那么,是否存在更為穩(wěn)定的、對外界更不敏感的、能把“一秒鐘”定義的更加精確的工具呢?
有!那便是核鐘。
核鐘的原理是什么?
早在1996年,俄羅斯物理學(xué)家Eugene V.Tkalya就提出了將“核激發(fā)”作為計時用的高穩(wěn)定光源的想法。
所謂“核激發(fā)”,類似于核外電子在吸收能量后躍遷至更高能級,使原子處于激發(fā)態(tài)的過程。原子核自身在吸收特定的能量后,也有可能處于更高能量的狀態(tài)。
同樣地,原子核在受激躍遷的過程中,也會輻射出一定能量的電磁波。
既然原子的受激輻射能做原子鐘、光鐘,原子核的受激輻射為什么不能做“核鐘”呢?
基于這樣的想法,科學(xué)家們研究起核鐘的可行性。慢慢地,他們發(fā)現(xiàn),不同于原子鐘和光鐘常用的銫–133和鍶–87,想要造核鐘,目前只有釷–229原子核可行。
因為除了它,其他原子核在不同能級間的躍遷能量太高,導(dǎo)致輻射出的電磁波頻率太高,無法被測量以用于計時。
而本文開頭所說的、葉軍團隊論文中的“釷–229m異構(gòu)體”,便是釷–229原子核的一種激發(fā)態(tài),其與基態(tài)間的能級差約為8.3557eV,對應(yīng)輻射出的電磁波處于紫外波段。
這與原子鐘和光鐘內(nèi)的輻射電磁波相比,頻率更高,但又幸運地在儀器可測量的范圍內(nèi)。因此,從理論上來說,若用它來計時,將能達到更高的精度。
此外,相比于原子中的核外電子,原子核本身受磁場、熱輻射等外部因素的干擾更小,這就像一個在風雨天打傘的人,當一陣風吹來(外部擾動),傘(電子)的晃動程度一定比人(原子核)大。
因此,與原子鐘和光鐘(置于真空和近乎絕對零度的超低溫環(huán)境)相比,核鐘對環(huán)境的要求更低,也更具穩(wěn)定性。
行文至此,我們已經(jīng)知道了核鐘在精密測量領(lǐng)域的重要價值。那么,它到底有多強呢?
理論上來說,它的精度能達到10-19的水平,比目前最好的光鐘精確約10倍。
什么概念呢?3000億年不差一秒!
核鐘,終于要來了嗎?
在葉軍團隊的實驗中,釷–229被摻雜在氟化鈣(CaF2)單晶體中,摻雜濃度為5×1018/cm3,這意味著,每立方厘米的晶體內(nèi),含有五百億億個釷–229原子。
為了激發(fā)釷–229原子,他們用真空紫外激光(VUV laser)照射該晶體,當其中出現(xiàn)熒光閃爍時,意味著激發(fā)成功,即進入釷–229m態(tài)。
之后,便是利用濾波片(過濾背景光)和光電倍增管收集輻射出的熒光光子,并對其頻率進行測量。
整個實驗控制在151K,也就是約零下122℃的環(huán)境中。很明顯,這要比原子鐘和光鐘所需的絕對零度,也就是約零下273℃要容易操作得多。
最終,葉軍團隊測量出了釷–229核躍遷的輻射頻率——2020407384335(2)kHz,其與鍶–87原子躍遷的輻射頻率的比值約為4.7。
這也就意味著,倘若仍然以銫–133的原子躍遷頻率為基準,但以釷–229核躍遷頻率來定義一秒鐘,則有:
釷–229原子核在釷–229m和釷–229基態(tài)間躍遷時所輻射的電磁波(紫外光)的周期的2020407384335000倍的時間,便是一秒鐘!
當然啦,這個結(jié)果還存在不少誤差,不能被用于官方定義。但即便如此,相較以往,葉軍團隊也將核鐘的精度提高了約6個數(shù)量級,達到了10–12的水平。
因此,雖然我們還未抵達理論所預(yù)言的終點——正如《科學(xué)》雜志所言,葉軍團隊的成果有望將超精密核鐘帶入新時代,是“有望”,而不是“已經(jīng)”,且無論他未來能否受到諾獎青睞,這仍是跨越了一大步的研究成果!
咱們家用的鐘表,哪怕兩天誤差1秒,也完全夠用了;北斗衛(wèi)星上的銣原子鐘,300萬年誤差1秒,也足夠精確了。
對于普通人來說,無論是核鐘、光鐘還是原子鐘,它們真的沒有任何區(qū)別。直到地球死去、星系崩塌,這個“表”還差不了“一秒”的目標,對于人生而言,好像一點都不重要。
的確,從功利的角度講,我們很難解釋再去追求更高精度的計時有什么實際意義。
這就像回答“在1毫米的尺度上,驗證引力紅移有什么意義?”“利用(未來)核鐘的頻率穩(wěn)定性,去尋找暗物質(zhì)粒子有什么意義?”一個道理。
我不想給出“等待未來應(yīng)用”這類回答。因為在我看來,研究它們,或者說研究數(shù)學(xué)、物理學(xué)中基本事實的最大意義,就是為了我們?nèi)祟愖陨,為了我們認知的“進化”。
作者:理論物理學(xué)博士李華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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